1.
我要在一山沟的鸡鸣声里,再睡一觉。布谷鸟、雀子、邻家往小河对岸的大声喊叫,都吵不醒。满山坡“喳喳”疯长的红豆草、野油菜、麦苗和葵花吵不醒。山梁呼噜噜长个子。在我傍着她的均匀鼾声里,有一匹马和小半群绵羊,打山边走过,行到半坡拐弯处,一只羊突然回头,对着我半开的窗户咩咩咩叫,仿佛叫它前年走失的羔子。
我就在那时睁开眼睛,看见我被一只羊叫醒的另一世里,我跟着它翻过了山梁。
2.
月亮看上去个头大,很凶猛,太阳只是条小宠物犬,秋天抱来时浑身精光,担心过不了冬。果然天稍一凉就往屋子里钻。每次我都毫不客气赶它出去,它得习惯这里日渐寒冷的天气,让自己成为能在外面过冬的动物。菜籽沟已经是冰雪世界了,它的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。天亮前那阵子外面最冷,听见它在门口叫,拿头顶门,门缝露出的一丝温暖会被它的身体接住。金子一起来就开门放它进房子,说让它暖暖身体。我坚决反对,我们不能让它依赖屋里的暖和,它要在漫长冬天的寒冷中长出自己的暖。
3.
地上收麦子的季节,天上星星月亮都闲着。地上的麦香往星空里飘,那里有一层人,每年这个季节让麦香熏醒,他们眼睛朝下看,跟我们朝上望的目光相遇,仿佛黑夜里面对面走来的亲人。
我在这样的夜晚清闲下来,躺在靠椅上看星星。夜空像茫茫戈壁一样,那些朝黑暗里走远的人,夜夜回头,我在书院的松树下,等候他们回望的目光。迟早我也加入其中,在奔赴无尽黑暗的路上,我夜夜回头,到那时坐在夜空下看星星的人是谁呢,谁从茫茫星空里辨认出我微弱而深情的目光。谁的思念会让我如花开放般醒来呢。
在书院的松树和杨树上面,在稍远的山坡上面,星空荒芜着。它底下的山坡沟底,年年种麦子种土豆,年年丰收。
4.
满山坡的白草,被月光照亮。树睡在自己的影子里,朝向月亮的叶子发着忘记生长的光。我扬起的额头一定也被月光照亮,连最深的皱纹里都是盈盈月光。
5.
冬天院子里寂静,雪地上一行行的老鼠脚印,让人欣喜呢。老鼠在大冬天走亲戚,一窝和另一窝,隔着几道埂子的茫茫白雪,大老鼠领着小的,深一脚浅一脚,走出细如针线的路。
6.
在冬天看似白茫茫的厚雪底下,散布着老鼠觅食的洞,它们偶尔从雪下面探出头,看看自己走到哪了,那个探头的小洞就留在雪地上,到春天雪会从这个冒着热气的小洞口开始融化,整个大地上的春天,有一只小老鼠的微小温暖。
7.
记得吃着大盘鸡的瞬间,我侧脸看着窗外荒天野地里的红彤彤晚霞,地平线清晰地勾勒出大地的边沿,那是我在千里之外的小县城,时常看见的天边,我们开车跑了一整天,她还是那么远。仿佛比我在别处看见的更远。那一刻一顿荒远的晚饭,就这样长久地留在了回味里。
多年后再走那条路,有意把时间磨到黄昏,想再坐在那小店的窗口,吃着大盘鸡看荒野落日。
8.
现在回想起来,我的第一本散文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的写作契机,或许就是我在乌鲁木齐打工期间的某个黄昏,我奔波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,一扭头,看见了落向天边的夕阳,那个硕大的、跃过城市落到地平线上的夕阳,它正落向我的家乡。因为我的家乡沙湾县在乌鲁木齐西边。那缓缓西沉的太阳,像一张走远的脸,蓦然回转,我被它看见,看得泪流满面。
那一刻,我知道每个黄昏的太阳,其实都落在我的家乡。那里的弯曲道路,土墙房屋,以及鸡鸣狗吠的声音,孩子哭喊的声音,牛哞马嘶的声音,都被落日照亮,一片辉煌。那个被我扔在远处的家乡,让我从小长到青年的遥远村庄,在一个午后的夕照中,被我看见,我开始写它。那样的写作如有天启我几乎不用去想如何写,村庄事物熟透于心,无论我从哪一年哪一件事写起,我都会写尽村庄的一切。
9.
老是可以缓缓期待的。那个生命中的老年,是一处需要我们一步步耐心走去的家乡。
我在这个村庄,一岁一岁地感受自己的年龄,也在悉心感受着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。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,看到身边树叶在老,屋檐的雨滴在老,虫子在老,天上的云朵在老,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,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。
10.
走到夏牧场的羊,是幸福的,所有的青草被羊追赶上。皮包骨头的羊,在绿油油的草场上迅速吃胖。羊发愁吃胖。这个牧羊人知道。一场一场的婚礼割礼排成队,赛马、姑娘追、肯弹唱排成队。羊在一旁啃着草侧耳听人热闹。羊和人早就商量好了,牧人给羊干活:搭羊圈、帮羊配种、接生、剪羊毛起羊粪、喂草,看病。人给羊干的最后一个活是把羊宰了吃了,这也是羊唯一给人做的。羊知道被人养的这个结果。知道了就不去想,吃着草等着,等剪掉的毛长起来,等啃短的草长长,等毡房旁熄灭的炊烟又升起来,等到一个早晨牧人走进羊群,左看右看,盯上自己,伸手摸摸头,抓抓背上的膘,照胖嘟嘟的尾巴拍一巴掌。时候终于到了。回头看看别的羊,耳朵里满是别的羊在叫。自己不叫,只是回头看。
11.
这几个月,我在带两岁的外孙女,她会跟自己说话,会把没有的东西给我。
她跟外婆去了趟镇上的商店,回来后,那个商店和卖货的阿姨,就成了她的游戏。她说要到商店给我买一包盐,她对着墙边的柜子问阿姨盐多少钱,然后拿着她买到的一袋递到我手上。其实什么都没有。但她很认真地把一袋没有的盐给我,我接在手里,闻一闻。她问我咸不咸,我做出很威的表情。一袋没有的盐,就这样给到我手上。
我们小时候,手里也曾拿过许多没有的东西,后来都扔了,忘了。人一长大,就不再相信没有的东西。幸好还有文学。文学是现实世界的无中生有。
12.
当我写到最深处时,内心中总是孤坐着一个孩子。他一直小小的,不愿长大。他不时地跳出来,掌控我的心灵。他不承认长成大人的我。他会站出来,说不对不对。就像我的外孙女知知,我带她散步,我说天快要黑了,我们回家吧。她说不对不对,天不会黑。当她说天不会黑时,我是相信的,我知道即使天真的黑了,她会把一个白天拿过来放在我手心。
就像此刻,我的手里除了花地精美的奖杯,还有我的外孙女给我放在手中的一袋没有的盐。它使我变得如此富裕。文学,或许就是让我们变得如此富裕、如此温暖、如此有滋有味、如此高尚、不同于别人的那件没有的东西。
13.
所有的节庆,都是人们在波澜不惊的四季轮回中找到的一个又一个的时间点,让自己停下来,然后聚在一起。
14.
我可以看到我走过的十年的时间,无非就是对面山坡上的麦子黄了十次,土地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十次,一个人的岁月就这样耗散其中。
15.
散文是让时间停住的艺术,散文的每一句都在挽留、凝固时光。
16.
作家要让自己的文字,写到读者正好要流泪的时候,把它控制住。让读者止住眼泪,给阅读以尊严,让感动发生在内心,而不是有意设置泪点,让读者去流泪。眼泪是人最表层情感,能让人流泪的东西不一定深刻。最深层的感动是不会流泪的,如雷声在内心滚过。